2016年7月16日 星期六

從心所欲不逾矩 專訪Vladimir Ashkenazy


Vladimir Ashkenazy
1.

有些音樂家,未必是你一生中最愛,卻很可能曾在最初引領你跨進古典殿堂、懵懂感知何謂音樂之美。

記得多年前初聽古典時,我跟很多人一樣由討人喜愛的柴可夫斯基入手。那時買了一張廉價翻版CD,裡面的鋼琴協奏曲彈得燦然生輝,於是順藤摸瓜聽了Mussorgsky、Rimsky-Korsakov等俄國作品。很多年後,我才留意到那張CD的演奏者,原來是阿殊堅納西(Vladimir Ashkenazy)。

阿殊堅納西堪稱「錄音等身」(三年前Decca推出「50 Years On Decca」Box Set,紀念跟他半世紀的合作),以鋼琴家和指揮家身份灌錄過無數唱片。但相信不少中年古典迷跟我一樣,習慣將Ashkenazy歸入「導論式」音樂家。曾經遇上,卻非終極觸動。

不過正如黎明化解「關公」危機後令人刮目相看,2014年,很多香港樂迷也對阿殊堅納西有了新看法。當年十月,正值雨傘運動之際,阿殊堅納西本擬來港擔任「第四屆香港國際鋼琴大賽」(蕭邦社主辦)的評判團主席及決賽音樂會指揮(由香港管弦樂團伴奏)。其後主辦者臨時取消比賽,阿殊堅納西竟主動提出不收酬金,與「港樂」舉行兩場免費音樂會。這兩場「獻給香港的禮物(A gift for HK)」音樂會,當時被媒體詮釋為「大師撐傘運」之舉。

近日,阿殊堅納西再度訪港,趁此良機,我訪問了這位年屆七十八的巨匠,順道了解兩年前的事。指揮家身型矮細但說話有力,講到著緊處還會捏著我手臂。雖然兩度忘記細節要離座「找太太問清楚」,但他清楚表明:「當時,我只是想顯示樂團的生命力。It was simply to help the orchestra, to show that they can still do something in spite of the cancellation of the competition.」

如此說來,我們是自作多情了?音樂家關心的始終是音樂。不過大師卻透露了一件令他氣憤至今的事:「鋼琴比賽主辦者得知我和港樂舉行免費音樂會,竟生氣了,她說:we no longer welcome you to be the jury head!」其後雖有評審欲挽留,但這位性情中人已心淡,再無興趣和蕭邦社拉上任何關係。(蕭邦社今年的評審名單,已找不到阿殊堅納西的名字)

古典江湖的恩怨,小薯如我沒資格評論,但阿殊堅納西的處事方式,卻足以反映其人之坦率。

2.

雖然有些樂評人不喜阿殊堅納西的演繹風格(「欠缺個性」是常見用語),但他早年的鋼琴錄音其實不俗。譬如我曾擁有的那張翻版「柴記」CD,應是1963年他赴倫敦演出並決定不再返回蘇聯祖國後,由Decca推出的錄音。他彈其他俄國浪漫派作品也值得一聽。法國鋼琴家Jean-Efflam Bavouzet曾經憑Prokofiev協奏曲全集奪得「2014 Gramophone Award(concerto category)」。他便說過,Ashkenazy和Richter的版本,是他最推崇的。

阿殊堅納西這次來港,帶來的正是Prokofiev(第三鋼琴協奏曲)。擔任獨奏的年輕鋼琴家Behzod Abduraimov,七年前憑此曲贏得倫敦鋼琴大賽,早被視為「浦羅哥菲夫達人」,加上阿殊堅納西這老一輩「達人」擔任指揮,令人期待。

回溯歷史,阿殊堅納西能夠成為古典界長青樹,跟「時機」不無關係,因他是最早期「投奔西方」的一批蘇聯藝術家,這亦成了他的永久印記。1962年,他(在共產政權脅逼下)參加了第二屆柴可夫斯基鋼琴大賽,獲得冠軍(與美國的John Ogdon共享冠軍銜),翌年卻突然跟冰島裔妻子出走西方;在美蘇冷戰年代,此事的震撼性可想而知。

提起「出走」往事,大師仍歷歷在目。不過跟我們對「變節」的想像不同,他的出走,原來是一次「臨時」決定,「主謀」則是妻子Thorunn。「收到倫敦的演出邀請後,我向文化部提出,讓妻子陪我一同前往,因她曾長居倫敦,熟識情況,況且前一年也曾隨我到美國演出。」然而成行之日,當局卻只肯發出鋼琴家的出境visa。「你知道嘛,妻子跟我結婚時,當局迫她放棄原來的冰島國籍,宣誓成為蘇聯公民,否則我的演奏生涯便完蛋。那時政府向她保證:『放心,蘇聯是全世界最自由的國家!』」最終妻子的visa獲批,可趕及看丈夫的倫敦debut,但她已對共產政權信心已失。她憤然跟丈夫說:「我們不要回去!」

妻子這句話,改變了阿殊堅納西往後的命運。

或許因Thorunn是外國人,「出走」事件後當局沒擺出強硬態度,阿殊堅納西還曾返蘇演奏,「直至某次演出後我的visa被拖延,才下決心不再回國。」是的,這種對共產黨的恐懼,我們都懂。「連蘇聯附近的東歐國家我也不敢去!譬如波蘭吧,我雖贏過蕭邦鋼琴大賽第二名(1955年),但卻絕不敢踏足波蘭開音樂會。」1972年,阿殊堅納西正式入籍冰島,現居瑞士。說起如煙往事,音樂家眼角有淚,以手掌掩臉......
3.

近廿多年,阿殊堅納西以指揮為主,鋼琴演出為副,近年則只在兩個兒子(Vovka是鋼琴家,Dimitri是單簧管演奏家)的音樂會上演奏。觀眾再無緣得見他彈大型協奏曲的風采。

在古典界,由鋼琴家過度到指揮家的有好幾位,Ashkenazy、Mikhail Pletnev、Daniel Barenboim,都是難得的「兩棲」音樂家。鋼琴家是如何變成指揮的呢?原來阿殊堅納西從小便熱愛管弦樂,「小時候,我聽的樂團音樂會比鋼琴獨奏會還多!很多曲目都了然於胸。」

移居冰島後,因丈人(也是指揮家)擁有一隊小樂團,他順理成章試著指揮,沒想到效果甚佳。「由始至終,我都沒真正學過指揮。但我有很多指揮家朋友,會教我一些竅門。」彷彿命中註定,八十年代初,其經理人Jasper Parrott同時也是New Philharmonia(即現時的Philharmonia Orchestra)的經理人,他因而獲得更多指揮機會。如是這般,「指揮家阿殊堅納西」慢慢冒起,曾任捷克愛樂樂團、NHK交響樂團、悉尼交響樂團的音樂總監,也和多國際樂團保持緊密關係。

姑勿論阿殊堅納西是否你喜歡那杯茶,他對音樂的熱誠,確令人動容。他在訪問裡講過:「我喜歡音樂,但最初並沒想過自己會成功。音樂是我生命的一部分,我不能沒有它,比起事業什麼的,這才是我最重視的東西。」不禁想起孔子的「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」。喜歡便去做,我想,阿殊堅納西已邁進這種化境。十分期待他的指揮演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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