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9年1月22日 星期二

Kissin為何給Horowitz負評?

1.

超強颱風「山竹」襲港的周末,窩在家中讀鋼琴家Evgeny Kissin的回憶錄《Memoirs and Reflections》。書雖不是由Kissin親筆撰寫(由Marina Arshinova輯錄、Arnold McMillin翻譯),但他有參與文稿最後修訂。這並非一本傳統路數的音樂家回憶錄(談歷史和猶太文化的內容不少),讀來頗有驚喜,而Kissin對某些前輩毫無保留的「負評」,亦引發我去想「品味是什麼?」這個問題。

1971年生於蘇聯的Kissin,是不折不扣的猶太音樂天才。六歲前尚未懂得音符與五線譜為何物的他,已能將聽來的曲調用鋼琴彈出。十二歲時(1984)他一臉稚氣地與Moscow Philharmonic Orchestra演奏蕭邦第一及第二鋼琴協奏曲的現場錄音,技巧圓熟,情感坦率,至今仍是不少樂迷心中的經典。

Kissin彈琴時予人光潔明亮之感。技巧精純而不浮誇,風格直率卻有著驚人爆炸力與抒情性。沒想到,其人也是直率敢言的。書中有不少篇幅談及其猶太背景。成長於鐵幕蘇聯、幼時曾被反猶鄰居欺負的Kissin,說他一直珍視猶太人的身份。除了曾自學意第緒語(Yiddish)和寫意第緒詩歌(並出版朗誦CD),2013年更主動申請以色列護照,成為極少有的兼具俄、英、以三重國籍的「國際」音樂家。

2009年前Kissin從沒公開提及自己是猶太人,現在卻成了「國際前線上的以色列戰士」(他自己的形容),時常發表支持以色列的言論。如此轉變,或可視為Kissin拋開心結,以真實示人。「偏右」從來不討好,我雖是Kissin口中的「微左」(較支持巴勒斯坦),卻欣賞他敢於表明政治立場。

蕭邦《C小調練習曲》(Op. 10, № 12),我會形容是優雅地張狂:

人們常認為,音樂家是超越俗世事務的事業,不應花時間想政治這些麻煩東西。但我卻相信一句老話:「先是一個人,然後才是一個藝術家。」人若對政治不懂不顧不在乎,就是不合格的公民,這政治無知或冷感未必有損其藝術能力(譬如不談政治的張學友唱歌仍好聽),但我更欣賞有具體個性、對世界有所關懷的藝術家(譬如我會記得梅艷芳支援過黃雀行動)。

柏林圍牆倒下時跑到斷牆下拉大提琴的Rostropovich、成立West-Eastern Divan Orchestra促進以巴民眾交流的Barenboim、拒絕為認同「佛朗哥政權」的國家演出的Pablo Casals,他們這些舉動都令人動容,但Kissin那非「大愛包容」的立場,我也敬重。

2.

Kissin談政治時立場分明,論起音樂家時也絕不掩飾好惡。當他提及已故鋼琴家荷洛維兹(Vladimir Horowitz,1903–1989)時,更毫不含糊地給予「負評」。他且以「褻瀆神靈」(blasphemy)來形容荷洛維茲彈的蕭邦《Mazurka in B flat minor》,著實嚇我一跳。

雖然荷洛維兹的評價向來兩極化,但這詞也未免太強烈了。之後他又用了「bad taste」一詞:
1986年4月荷洛維茲在莫斯科的公開綵排(實質上就是首場音樂會),我認為……是徒有驚世琴技卻品味差劣(that for all his stunning pianistic virtuosity he had bad taste),尤其是莫札特《C大調奏鳴曲》。我記得(有人說):『他彈得像個有天份的 ballroom pianist。』
 「品味」這東西真奇妙。所謂「咸魚青菜,各有所愛」,每個人的耳朵都是一個洞天,那怕是同一演奏家的同一錄音,各人評價也可以判若雲泥。但到底何謂好「品味」?

必得承認,我屬於「無法喜歡」中晚期荷洛維茲的古典樂迷。在那張「Horowitz in Moscow 」現場錄音唱片裡,Scarlatti彈得妙趣橫生,Scriabin也教人低迴,但其他曲子就是「水過鴨背」,留不下深刻印象。



荷洛維茲這場離鄉六十一載的「遊子回家」音樂會,是當年的盛事,據人們事後記憶,現場觀眾不少都聽得掉淚,被荷洛維茲如若「懸浮於半空的琴音」深深懾服( “this magical touch where the sound is floating” ,是CD小冊子裡引述鋼琴家Vladimir Feltsman的話)。

看來人人都喜歡這演出。以前我曾懷疑是自己的鑑賞力不足(以及錄音與現場有別),所以對這位炫技大師無感。直至看了Kissin的「負評」,我忽然有所覺悟:或許我無法喜歡荷洛維茲,並不是鑑賞力不足的問題,只是和他人的品味取向有別而已。

每個人對何謂「有品味」都有不同理解。Kissin說,他不是因為速度太自由而批評說荷洛維茲品味差。那是因為什麼呢?

Kissin屬抒情型演奏家,著重情感的傳遞。我猜當他說「bad taste」時,除了指對方太著力追求繽紛聲效,變得庸俗之外,其實是想點出「感染力」的問題。有品味的演奏,是能夠令人產生情感昇華或美學感應的。但荷洛維茲通常沒這種美學的「感染力」。

巴勒斯坦裔學者Edward Said曾這樣評評荷洛維茲:
他很少於音樂上引起人們興趣,引人注目的反而是漸強(crescendi)、鋼鐵般的巨大音量,或彈奏八度、三度與音階的極速與精準……相比起來,其他二戰前臻至成熟的炫技大師如歷赫特(Richter)、魯賓斯坦(Rubinstein)和米開蘭傑尼(Michelangeli),都是遠比荷洛維茲更令人滿意的藝術家。(《Music at the Limits》)
評語雖不留情面,但正中我這類樂迷的心思。

所謂「聽音樂」是聽什麼?是「聽」音樂家藉著琴技表達的內涵與情感,而非「聽」琴技本身。我是這樣認為的:有品味的演繹,「技」這元素只是必要而非充份條件。就如鋼琴家Leon Fleisher所講:「技」是「the ability to produce what you want」,但前提是「you want something」。否則便容易流於膚淺的「技」的show off。

3.

《Memoirs and Reflections》另一段評語也很耐人尋味,抄錄如下:

「荷洛維茲的演出有某種東西,令我產生巨大仰慕感,同時又有某種東西令我感到怪異陌生(something truly alien)。」

這怪異感源自什麼,他沒言明,只斬釘截鐵表示:荷洛維茲永遠只是「大寫」的炫技大師(Virtuoso with a capital V)。我猜Kissin想說的是:荷洛維茲的琴技,沒能引起聽者內心感應,所以只能停留於Virtuoso層次。

Kissin未必聽過荷洛維茲所有錄音,他的決絕評語或有以偏概全之弊,但我能同情地理解他。

事實上,世上確存在一種樂迷,他們聽音樂時很「理性」,對「情感昇華」或「感應」什麼的皆無法理解。他們聽音樂,就是聽超卓琴技、千變萬化的音色、飛快的音階……即技術上的璀𤌴刺激。若他們說某場演奏「有品味」,不過是指技術出神入化,非關什麼感應的事。(而荷洛維茲恐怕就是如此「聽」音樂的?)至於我,則傾向「感性」地聽音樂,即著重有所感應,有所昇華。

當然,我沒權批評這類「理性」樂迷,而且兩種「聽」法亦各有優劣。譬如1988年,卡拉掦指揮柏林愛樂,與Kissin合作演出柴可夫斯基第一鋼琴協奏曲,速度慢如蝸牛上樹,裝模作樣極了,但Kissin在書中說:「其他人用這慢速指揮會變成嘲弄,但卡拉揚用他天才的能量把這速度填滿。」若只談「感應」,我沒法說服Kissin,因為大家的「感應」不同。

但我偏執地相信,重視「感應」才是最高明的「聽」法。畢竟,聽音樂是極度「私密」的活動,我若覺得不好聽,別人說得天花亂墜也不能改我心意。不過當明白了世上有「兩類樂迷」,將來跟別人爭拗起「品味」問題,就能及早發現有沒有「搭錯線」。這也未嘗不好。

Kissin於12和40歲演奏同一首樂曲(蕭邦的鋼琴協奏曲)。40歲版本速度較慢也較富詩意:




原文刊於medium

喜歡此文章的話,請按下面綠色圓形「like按鈕」五次,或把連結分享給朋友。你的手指運動,將變成真金白銀稿酬,支持我繼續創作,謝謝!

沒有留言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