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9年1月29日 星期二

期待的美好:Kissin鋼琴演奏會


一場音樂會是否令人「驚艷」,常常是期望與現實的落差造成,若抱著極大期望進場,通常更容易感到失望。十月尾Evgeny Kissin在香港舉行了一場萬眾期待的鋼琴演奏會,相信不少樂迷像我一樣,帶著「朝聖」的興奮心情進場,但恐怕也有人像我一樣,因事前有太多美好想像,臨場竟感得反這裡那裡都不夠好?

毫無疑問,Kissin是現今最重要的鋼琴家之一。除了因為他兼具精純技巧與高度抒情性外,多少也有點「感情」因素在內。Kissin成名於古典唱片業當旺的八十年代,由十二歲的蕭邦協奏曲現場錄音開始,一直伴著古典CD迷成長,堪稱古典樂世界的iconic figure,而中年樂迷聽他演奏,就如在追憶青春的歲月。演奏會開始前,文化中心便難得地洋溢著狂熱歡樂的氣氛,樂迷或搶購CD(之後有簽名會),或跟海報selfie,大家都沉醉在美好的期待中。

當然,我也是Kissin迷。年輕時家貧,所以沒買過他任何唱片,只曾擁有一張「老翻」的1984蕭邦協奏曲現場錄音,但僅此一張,便足以令我愛上這莫斯科出生的猶太音樂神童。他彈琴予人光潔明亮之感,技巧隱於音樂感之後,是學琴者極欲達至的「手中無劍,心中有劍」境界。Kissin的音樂生涯也很富傳奇性。他是蘇聯共黨倒台前,最後一批由國家培養的音樂家,也是世間少有、終身只隨一師的鋼琴家(其師Anna Pavlovna至今仍和Kissin一家同住)。以前他的私生活很神秘,及至2013年入籍以色列後,卻成了公開捍衛以色列利益的右翼政見者。最近,他結婚成家,並出版回憶錄《Memoirs and Reflections》,人生進入新的階段。

音樂神童的事業到中年最難維持,但四十七歲的Kissin似乎沒這種困擾,今年在美加和亞洲的巡演都獲好評。至於香港這場演出,上半場看來有點不在狀態,下半場的十首拉赫曼尼諾夫前奏曲則甚具水準。

其中炫技曲《G小調前奏曲》(Op.23),是他的拿手好戲,彈得駕輕就熟,爆發力雖不如年輕時的錄音,但音符粒粒分明和高度抒情這兩大迷人處仍沒有遺落。其餘各首,也能體現Kissin技術超群且富於詩意的特質。

現場聽Kissin的最大發現是:他並不太在意音色雕琢,通常都是硬和脆的琴音,有時顯得粗糙,但彈拉赫曼尼諾夫的前奏曲正好「合用」。

音樂會開場的兩首蕭邦夜曲(Op. 55/1及Op.62/2),是我比較失望的部分。Kissin選擇了頗為緩慢的速度,觸鍵很硬,沒能營造出溫婉的晚間氣氛,反顯得遲疑吞吐,使樂句失去前進動力。近來我甚喜歡在YouTube聽已故法國女鋼琴家Brigitte Engerer彈的蕭邦夜曲。那種瀟灑輕逸、相忘於江湖的旨趣,除了Arrau和她,我認為沒其他鋼琴家做得到。Kissin雖以蕭邦揚名,但因「珠玉在前」,便總覺得他尚未揣摩到夜曲神髓……當然這只是我的管見,同場也有朋友說喜歡Kissin的舒緩演繹。

這次本來甚期待聽Kissin演奏貝多芬的「錘子奏鳴曲」(Hammerklavier, Op. 106),但節目單最後改了,由舒曼《第三鋼琴奏鳴曲》(Op.14)補上,殊為可惜。Kissin曾在回憶錄提到,他初學舒曼的鋼琴協奏曲時以為很容易,沒想到越彈越覺不易掌握。他在書中還列出了五位跟他最「接近」的作曲家——巴哈、莫札特、貝多芬、蕭邦和布拉姆斯 ——當中卻無舒曼,可以推想他和舒曼不太「投緣」。不知是否因為這樣,當晚他彈的舒曼只算中規中矩。

第一樂章有好些左右手交替展示主題的段落,但左右手音量不均,導致樂句不太流暢,幸好第三、四樂章彈出水準。第三章「近似變奏曲:克拉拉.威克的小行板」的四個變奏感情內斂,哀而不傷,第四章「盡快的最急板」如風似電,急捲殘雲,把上半場很好地收結。

音樂會完結時安哥了三次,包括一首Kissin自己創作的爵士風格作品。第三首是蕭邦《波蘭舞曲》(Op. 52),彈得光輝燦爛,生氣活現,把氣氛帶到高潮,不少觀眾都熱烈地給予standing ovation,Kissin則露出他的招牌羞澀笑容。

離場時一位友人卻跟我說:「演出很富娛樂性,但沒能觸動我。」其實我對這場音樂會也不算滿意。或許正如文首所言,抱著過大期望入場,總是特別容易失望?

*文章原載於2018年11月24日香港《文匯報》副刊藝粹版,此為修訂版,刊於Medium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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