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9年1月22日 星期二

回顧生命的美與哀:Jeremy Denk的舒伯特D.960


舒伯特於人生即將走到尾聲時,創作了第二十一號鋼琴奏鳴曲(D.960)。這也是其眾多鋼琴作品中,情感最複雜的一首。驟耳聽來,它重重複複,如老人呢喃般煩氣(所以19世紀時沒人理會此曲),但仔細咀嚼,卻會被它猶如「幽幽在回顧人生的美好與哀愁」的特殊情味所吸引。

在不少鋼琴家眼中,D.960是極難駕馭的,各人演繹的方式亦千差萬別。以首樂章為例,最極端的兩種演繹,是Richter的「緩慢得要令你窒息」版本,和Horowitz的「急急如律令」版本(而譜上標示的是「Molto moderato(極適中)」)。 兩個極端我都吃不消。

以前我喜歡聽Maria Joao Pires的版本,速度中間偏快,但充滿生之激情。六月初鋼琴家Jeremy Denk首度來港,因臨時改換曲目,我得以一聽這當紅鋼琴家別具一格的D.960。(取消的曲目是貝多芬《An die ferne Geliebte》和舒曼《幻想曲》。)

D.960排在下半場。上半場的莫札特和貝多芬,都令人印象深刻,尤其開場的莫札特《A小調迴旋曲》(K.511),清新、明亮且淡雅,沒有一點累贅,可謂恰當的頭盤。 Denk彈琴時不太看鍵,有時帶著微笑望向遠方,有時閉目仰首,忘情任指尖飛舞;其音色也如其台風,清朗不拈滯,音量變化廣。

來到D.960。第一樂章他選了較一般為慢的速度,但並非凝重僵固的Richter風格。 D.960的開端是奇特的:旋律平淡得很,但和弦的處理令它聽來不太像「開端」,反而像一張播到中途的唱片。以前聽過的版本都不太在意這開端,但聽得出Denk很用心處理它。

音符淡淡響起,如在自言自語,不在乎別人有否在聽。就像帶點失神的回憶狀態。緊接著,隆隆的降G重低音顫音(G flat trill)響起,跟原來的調(降B大調)交鋒。Denk拿捏得極好,咆吼低音如積鬱滿腔,音質卻歷歷分明。

Denk的聲部清晰分明,重視樂句線條營造。他的技術好,觸鍵乾淨俐落,有種輕盈感,跟去年在同一場地(港大李兆基會議中心)演出貝多芬奏鳴曲全集的Lifschitz,真是大異其趣。 第一樂章的主題以轉調和變型方式不斷復現,一不小心,容易彈成一匹枯燥冗長的流水帳。但Denk處理得極好,不覺單調,由頭至尾充滿張力。

聽著主題恣意遊走,就像跟鋼琴家一起經歷了一遍人生的高低起跌;而當十多分鐘後,一切回歸初始模樣時,我仿佛聽到舒伯特在說:「見山還是山,見水還是水。」 一切生命的煩憂都拋去,世界仍像開初般朗然輕快。不知舒伯特創作時是否這樣想?但Denk的演出給人這種聯想。

之後的第二樂章是一悲哀小曲,前半首的每個小節,左手都會跨越右手點出一個高音鍵。他彈得不算通透玲瓏,但勝在清新雋永。還是尾樂章那種疾走狂歌的風格,更適合他吧。

*文章原刊於2018年7月7日香港《文匯報》副刊藝粹版,此為修訂版。
*文章同時刊於Medium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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