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5年2月9日 星期一

盛世古琴隱士 專訪姚公白



姚公白講話率直、辛辣、幽默,初相識的話,很難猜到他是一位國家級古琴家:既是中國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古琴藝術第一批代表性傳承人,亦為志蓮淨苑文化部研究員及古琴導師。

文化遺產傳承人,在大陸肯定受盡禮遇,何解會來香港這個邊陲之地?尤其令人驚訝的是,姚老師在志蓮開辦古琴課,學生平均每小時只需五十元學費;但同樣級數老師在大陸教學,每小時學費動輒二、三千元。可見,錢並不是姚公白最關注的東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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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我是生不逢時。」姚公白這樣形容自己。不逢時,因為過去六十多年,經歷國家大大小小風雨;不逢時,更因為古琴近年成了暴發戶偽裝風雅的道具。「內地彈琴的人也太多了。現在是古琴熱,熱到發燙,什麼人都去彈琴,有些只是買張琴回去掛一掛。造琴的人都成了億萬富翁!」他回憶,九十年代,一張琴不過千元左右,現在同一個人造的琴卻要幾十萬。他慨歎:「古琴應是小眾文化,如果是大眾文化,便失去古琴的傳統意義。真正愛好古琴的人,多多益善;那些附庸風雅的人,越少越好。」

一位會痛心古琴成為庸俗之物的古琴家,可謂盡得古代文士風骨的真傳。

姚公白早年是業餘古琴家,正職教數學,直至退休才全情投入古琴藝術。推動他努力終生懷抱古琴的,是其亡父姚丙炎(1921-1983)。

浙江姚氏,家學淵源,與不少名士有交誼,姚的祖父便與理學大師馬一浮相熟。馬為人低調,香港人未必聽過其名字,但他當年與熊十力和梁漱溟齊名,是宗師級哲學家。姚父十四歲獲馬一浮賞識,自此成為其座上客,「四九年,馬一浮搬到西湖邊的蔣莊(現為馬一浮紀念館),父親跟他來往更密。馬一浮也愛彈琴,但彈得很爛,當他的弦壞了時,會找我父親替他上弦。父親就像他的琴童,哈哈!」姚老師至今還保留著馬一浮寫給父親的書信,「他對父親一生影響很深,包括學問、為人。」

姚丙炎四四年隨浙派著名古琴家徐元白學藝,既擅彈琴又精於打譜。所謂「打譜」,是古琴藝術特有的一門學問。古琴譜不像西洋五線譜,會將音樂全「寫」出來。古琴減字譜所標示的主要是指法和音高,但不會標出音的長短、節拍,因此在演奏前,必須按樂曲所屬時代,揣摩推敲其節奏、樂句以至演奏風格,然後將曲譜「打」出來。

一首古琴曲,可以有無數個version;打出來的譜,則反映打譜者的歷史、文化和音樂修養。正如姚老師言:「打譜就像音樂考古。將死的譜,恢復其青春。」而其父的厲害之處是:不少古琴大師都認可他所打的譜。姚丙炎打譜,尤其以嚴謹見稱,譬如他打的《廣陵散》,經過整整二十年才定下「終極版本」。而他打譜及演奏的《酒狂》(「竹林七賢」阮籍的作品),當年更哄動琴界,被完整收入楊蔭瀏《中國古代音樂史稿》一書。可以說,姚公白被選為文化遺產傳承人,很大程度是「俾面」他父親。

姚老師選擇來港工作,一為發揚古琴藝術,同時也想多花點時間整理父親琴譜,及為他撰寫傳記。

子承父業,看來理所當然,但原來最初姚丙炎並無意將絕藝傳給兒子,只想他好好唸書。「直至十多歲前,都是靠自己摸索學琴」他說。但父親早年反而教過他琴譜,「我記得六歲未上學前,有天父親用小黑板教我認字。」但原來不是認字,是認琴譜符號!「他教我認減字譜(譬如「尸乇木乚」,即右手指法「劈托抹挑」)。到我上學唸書時,還把很多字寫成減字譜,被老師罵我寫錯字。」

琴譜符號,成為生命中最早認識的字,最後變成畢生所愛,玄妙得很。「後來姐姐得肺結核,父親開始教她彈琴,我便在門外偷聽。十多歲時,有天我在家亂彈《陽關三叠》,剛好父親早下班,站在我後面聽。彈完他大聲問:『你怎麼會彈?』,嚇得我魂飛魄散!」

到文革時,父親覺得不能荒廢,姚公白便開始讀譜、背譜。「幾年後,批走資派、當權派,搞古琴的成了『死老虎』,沒人管,可以互相走訪,我家成為走訪據點之一,每周都有人來聚會。」七零年,姚公白由雲南插隊回來,展開古琴學習新一頁,「父親發現我並未忘記學過的琴譜,覺得孺子可教,才開始嚴格地、有系統地教我。」其時他已廿二歲。

曲折的學琴之路,反映著曲折的時代。「在雲南插隊時沒有琴,怎麼辦?我便用報紙摺起來,畫成一張古琴模樣,然後用大頭釘作琴徽,用毛筆畫出七條弦。每次回上海跟父親學了新曲,我都會自己抄譜,然後「紙上彈琴」,心裡還會唱出旋律。」後來姚老師的義父沈仲章(二胡大師劉天華的大弟子)被其熱誠打動,送他一張元代的琴,但這已是後話。我們都相信「工欲善其事,必先利其器」,不過外在的器,遠比不上心裡那道氣。

姚公白盡得父親真傳,自己打譜之餘,也常整理和演出父親打的譜。今年九月,便在南蓮園池開音樂會,彈奏父親打譜的《幽蘭》。《幽蘭》曾長期失傳,清朝時才在東京發現原件(見另文)。姚老師說,因是唐代手抄譜,它保留著「原汁原味」。「越是早期的琴譜,越不是五聲音階。到後期受儒家中正平和的傳統影響,才去掉樂譜中的變化音,剩下五正音(do, re, me, so, la)。」《幽蘭》反映了早期古琴音樂的自由開放,不拘泥於正聲,甚至超出今人慣用的十二律,「在十二律之外,它還有其他音,譬如在B音和C音之間,有三個音!」比西方的無調性音樂還要多音,《幽蘭》絕不像「中樂」,聽起來反而有新派音樂風格,非常特別。

古琴音樂最令人神往之處是不同人彈同一首曲,會截然不同。此中原因,是時間造成的距離,和減字譜充滿uncertainty的記譜方式。「有人會問,為什麼古琴要用減字譜,而不用五線譜或簡譜?非不能為,是不願為。因為任何一首琴曲都要留下演繹的空間。如泰山觀日,彈出來怎會一模一樣?此時此刻此情此境,跟彼時彼刻彼情彼境,各人體會不同,我記它幹嘛?」

古琴聲音很細,姚老師說其實不宜在大型場地演出,「我把它形容為『內心的獨白,靈魂的歌唱,耳畔的細語』。」古琴精妙,難學易忘。不過在紛擾的時局裡,更難的可能是為心靈裡尋覓安靜角落,細味古琴耳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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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古老的古琴譜:《幽蘭》

唐代以前,古琴譜以文字記載,稱為文字譜,極其繁複,一個指法要用幾句話記錄。到晚唐曹柔發明減字譜,即在文字譜基礎上作簡化,將幾個字符拼為一個「字」。因此唐代之後的大量琴曲都流傳至今,而唐之前的琴曲大多已失傳。現時唯一保留下來的古琴文字譜是《碣石調 · 幽蘭》,由南朝梁代丘明所傳,唐代人手抄,全譜有4954字。明治四年(1871年)至二十一世紀初,此譜藏於京都神光院,現藏東京國立博物館,被當成日本「國寶」。

《碣石調 · 幽蘭》於光緒年間才有抄本在中國出現。上世紀初,曾有七位打譜名家為它打譜,但只有四人的打譜、錄音和五線譜被流傳下來,包括姚丙炎的版本。
(U Magazine,2014年12月26日,474期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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