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4年8月10日 星期日

大隱隱於市的造琴大師 蔡昌壽


古琴的「古」字,嚇怕很多人,認為是悶出鳥來的「古老嘢」。

查實,這張擁有七條絃線、指法有近百款的「中國最早彈絃樂器」,以前只簡單地稱為「琴」。它音色低緩,意境澹遠幽微,是知識份子學習修心養性的必備物,排於「琴棋書畫」四藝之首。《詩經》有云「琴瑟在御,莫不靜好」,孔子、嵇康、蘇東坡等都彈得一手好琴,琴對古代文士來說,是修為的最高境界。

今人不談修為,古琴便變得老土。沒想到上世紀五十年代,一位樂器廠少東卻遙契古代文士,深愛琴音,視造琴為畢生志業。今天,少東成了著名斲琴名師(斲音啄,造琴之意),凝聚起城中一眾熱愛古琴男女,大有復興古琴之勢。

第一部分:「教」

有如此一幅情景:每逢周六,在石峽尾創意藝術中心5樓的「蔡昌壽斲琴學會」,一班古琴發燒友都會在八十歲的蔡師傅指導下,落手落腳鋸木、刨木、上漆、打磨,專注造著自己的琴。忙完三個鐘,便和師傅圍桌而坐,一邊嘆茶吃糕點,一邊交流古琴心得,技癢時就行到旁邊放古琴的几案,噔噔噔地彈起來。

蔡昌壽,是「蔡福記」樂器廠的第三代傳人,也是全港最資深造琴人,和唯一會開班授徒教造琴的師傅。雖曾經歷大病,近年又頸椎退化令雙手麻痺,無法親身做最費力的上絃工序(由師母代勞),但蔡師傅精神仍然好,一指導起徒弟斲琴便龍精虎猛,滿足之情溢於言表。

說起和古琴因緣,他記憶猶新,「1958年某日,徐文鏡老師拿古琴來我們店修理,當時我係『口靚』仔,跟埋去送琴。」祖籍浙江的徐文鏡,是精通琴棋書畫的南來文化人,他在九龍城老虎岩的家讓年輕的蔡大開眼界,「之後便死跟佢,請求佢收我為徒,教我造琴!」後來他和鄧兆華(鄧寄塵之子,現為港大精神科教授)便一個學造,一個學彈,盡得真傳,徐文鏡有幾張琴都出自蔡之手。

師傅說最初造琴純為興趣,「淨做古琴會餓死!唔興吖嘛」,也沒刻意收學生。但九二年他罹患食道癌,好友兼舊顧客謝俊仁醫生幫助治癒後,「他便提議搵人跟我學做手藝。最初我唔想,但太太叫我答應,免得以後老了在公園很無聊!」賢內座果然有智慧,於是四年幾前便有了「蔡昌壽斲琴學會」--仍然掛著饒宗頤當年為樂器廠題的「蔡福記」牌匾,實則是全港僅有的斲琴教室,三十多個學生來自不同行業,教授、醫生、老師、飛機師都有。雖然古琴師承各有不同,但他們都被師傅一絲不苟的精神折服。

「師傅會自己設計造琴工具,如量弧度的尺,又堅持採用天然物料,譬如打漆會用來自漆樹的生漆,不用化學漆。」徒弟之一Sunny 向記者解釋。生漆要在溫暖潮濕的春夏季才能乾透,所以斲琴講究天時。而為求做出一張光滑唔「界刂」手的琴,師傅「打十次八次漆」是等閒事。一張琴,用200小時完成已算快,絕對慢工細貨。

手工斲琴,選料最重要,琴面通常用較軟身的梧桐木,琴底用梓木。而木材像酒,越舊越好,因木質較穩。舊木何來?「我阿爺有些造二胡用的木留給我,老豆就有些黑檀和烏木給我,是他做小提琴時剩低。我以前觀塘廠房也有批六十年代的木。」原來造琴也講祖蔭。舊木難求,所以他的學生常留意哪兒有舊屋舊廟要拆,搶先去撿老杉木橫樑和大門造琴料。

蔡師傅說,斲琴最講經驗。「譬如琴面不同位置要削幾薄,視乎木材軟硬度,沒有定數,要靠耳仔聽。」以為造琴就是做木工,是大錯特錯,「純粹的鬭木佬唔識造琴!一定要識彈琴的人才懂。我阿爺也是後生時鍾意玩樂器,所以才開樂器廠。」所以師傅收徒的首要條件,就是要懂彈琴。

琴人為自己斲琴的傳統古已有之,不過斲琴始終是體力活,「我的學生係讀書人、斯文人,所以對他們來說,造一張琴最難就係開料,即鋸大木!」文弱書生,原來搏不了雞也斲不了琴。

六十多年來,師傅造了二百張琴,行內戲稱「蔡琴」。哪張琴最滿意?「張張都完美。但人的要求不一致,有人愛大聲有人愛細聲。最緊要無毛病,譬如雜音或發唔到音,亦不可『抗指』(絃線距面板太遠,令按絃困難)。好的琴,音唔可以散。」

他笑說,好琴留唔住。「有人來買琴時,我便會將最靚的琴給他!」這種掏出心肝、絕無欺場的待客態度,極具古風,也是學生們最拜服的。無怪乎,本地著名古琴演奏家如劉楚華、蘇思棣、謝俊仁,皆由顧客變成了他的斲琴學生和好朋友。

以琴會友,乃蔡師傅的人生寫照也。

第二部分:「學」

蔡昌壽的徒弟鍾兆燊(Sunny),是八十後陽光男孩,橫看豎看都不像古琴人,卻已習古琴十年。「以前我彈鋼琴,也演出concerto」,大學電子工程系畢業後偶遇古琴,愛得一發不可收拾。「朋友的母親彈古琴,聽後覺得聲音很特別,很好奇。」於是零四年開始隨蘇思棣老師習古琴,後來索性入浸大唸音樂學位,隨羅乃新習鋼琴又隨蘇老師習古琴,論文也研究古琴,「音樂系沒古琴學者,我是系裡有史以來論文寫古琴、指導老師卻是中文系的(劉楚華教授)。」

蘇思棣是本地著名古琴家,師承蔡德允女史(著名報人沈鑒治之母),「他很嚴格,不隨便講斲琴的事。而且琴都未彈好學斲有乜用?」傳統藝術,就是講究浸淫,不貪快,不貪多,每一步做到位才走第二步。Sunny也是學了七年琴,才在老師推薦下拜蔡昌壽為師,學斲琴。

習慣了西方系統化訓練的Sunny,很快便發現蔡師傅的教法是「手把手」式,很靠學生自己揣摩。「朋友學造小提琴,是先認識整個工序和機器運作才開始造,但蔡師傅很特別,他讓我們由零開始。第一課學磨刀和認識工具,然後睇住嚿木,自己諗吓,睇吓師傅如何教其他人,就落手造。」 

原來學造琴,也是學做人。「我這些資質差的,會一味望住(嚿木)喺度諗,師傅頂唔順就會話,『你咁樣咁樣做吧』,見到我做錯也會罵。」這種放任自流、口授心傳的教法,要用很多時間,但就像讓孩子跌倒自己爬起身般,一切都會份外上心。自言沒學過木工又粗心大意的Sunny,特別感激師傅教曉他「做每件事都要好focus」的道理。「他好錫我,我做第一個琴時乜都唔識,他便給了我一塊木,後來才知是好靚的老杉木,當時很大壓力!」戰戰競競地,Sunny用了兩年半才造好第一張琴,破了學會紀錄,但總算趕得及放在文化博物館的「香江琴緣」展覽內。雖然和其他資深師兄師姐斲的琴相比,Sunny的琴頗有點相形見拙,但內中包含的汗水和老師的愛顧,絕不遜於他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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斲琴九步驟

斲琴集木工、漆藝、書法、音樂於一身,步驟包括「尋、斲、挖、鑲、合、灰、磨、漆、絃」:

1. 尋:琴材講究「輕、鬆、脆、滑」,首選舊杉、梧桐和梓木。
2. 斲、挖:在木料上繪好古琴式樣,用鋸、斧頭等裁出琴面和底板,刨出面板弧度,再以短刨和蝴蝶刨修整,然後用鑿修挖面板內部(槽腹)。槽腹厚薄與弧度會影響共鳴和音色。
3. 鑲、合:鑲嵌配件如岳山、軫池板、雁足等。用生漆加麵粉黏合面板和底板,便成琴的雛型。
4. 灰、磨:在琴坯黏上麻布後,以牛角批髹上灰漆。灰漆以生漆和鹿角灰(火炙過的鹿角)調成,最少要上三層,底層最粗,面層最幼,每層乾透後用水砂紙打磨,成品稱為「灰胎」。「灰胎」完成後,在面板鑲嵌十三個「徽」(作用是標示泛音位置)。徽通常用蚌殼打磨而成。
5. 漆:髹純生漆再濕磨至平滑,以保護灰胎和加強光澤。
6.絃: 放在試音器上測試琴音後,便可正式上絃,絃分蠶絲和鋼絲兩種。最後用鋼刀在琴背刻上琴名和銘文,便大功告成。
(U Magazine,2014年2月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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