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7年5月16日 星期二

楊納傑克之夜

Leoš Janáček
楊納傑克(Leoš Janáček)是位大器晚成的作曲家。年輕時,他在捷克第二大城市布爾諾(Brno)創立管風琴學校,至四十多歲寫出大受歡迎的歌劇《Jenůfa》,才決心走上作曲家之路。他最著名的管弦樂作品《小交響曲》,於七十二歲高齡才寫成。

今年(2017)香港藝術節邀得捷克布爾諾國家歌劇院(National Theatre Brno)的楊納傑克歌劇樂團訪港。此樂團可謂楊納傑克在生時的「發表舞台」,因其絕大部分歌劇作品皆在布爾諾國家歌劇院內的Mahen Theatre首演。

樂團演出三套節目,我選了「楊納傑克精選作品」那場,無他,因為極想一聽跟作曲家淵源甚深的樂團是如何演繹《小交響曲》(Sinfonietta)。

自從村上春樹把《小交響曲》寫進其長篇小說《1Q84》(小說甫開場,女主角青豆坐在計程車裡,高速公路上是長長的車龍,收音機正播放著《小交響曲》。青豆一聽便認出此曲,思潮隨之起伏),全球即掀起一陣「楊納傑克熱」。

其實楊納傑克素來都喜歡從文學作品取材,譬如《Taras Bulba》是來自果戈里的故事,而遺作《From the House of the Dead》則改編自杜斯妥也夫斯基的自傳體小說《死屋手記》。但作曲家應該不會料想到,其音樂作品竟反過來成為小說情節,且成為他本人作品「復興」的契機?

音樂會由《小交響曲》拉開序幕。一開場,九位小號手和兩位上低音大號(euphonium)樂手在背台的觀眾席上一字排開,陣勢令人期待。楊納傑克雖生於十九世紀中業(1854年出生),比德伏扎克只年輕十三歲而已,但作品並沒沾上任何晚期浪漫主義的氣息,其旋律與和聲,於今天聽來仍覺新鮮前衛好玩。

銅管在其作品常佔顯要角色,譬如《小》的首樂章〈號曲〉便是寫給銅管和定音鼓的精品。奇巧的樂曲結構,聽來層次豐厚,而且充滿魔幻感。

兩支上低音大號最先開腔,吹出空洞的平行五度音程,低音小號和定音鼓於近句尾加入,奏出兩小節極簡約節奏;這帶點迷離的樂句就是全曲賴以變化的種子。

其後的降G大調小號旋律,是由五聲音階組成(mi sol mi — / re la, do — / la, — do la,),不過跟同樣也是使用五聲音階的纖細中國民謠,卻是大異其趣。

旋律不斷轉調,九支小號齊鳴的錚錚金屬聲,既有軍隊的架勢,同時又充滿滑稽荒誕感──也許村上春樹就是看中這種滑稽味,而將《小交響曲》寫進小說裡?

可惜小號手的爆發力未如理想,音量偏小,沒能彰顯此感覺。尤其失望的是中後段某些本該凸顯的小號旋律線,被過份大聲的定音鼓和低音小號淹沒了,結構變得凌亂。細看場刊,十一名額外銅管手皆來自香港管弦樂團和香港演藝學院。臨時加的樂手,無論音色、音量和默契始終遜一籌,只能說,要在香港一次過找到大量銅器好手真不容易。

個人認為,聽〈號曲〉最過癮處,是各聲部極度喧囂卻絕不討厭,不斷重複的低音節奏,豐富了音樂肌理,又不至喧賓奪主。可惜指揮基茲林克(Jaroslav Kyzlink)沒太能做到這兩點,令樂曲層次欠鮮明。幸好木管部和弦樂部皆出色,譬如第三樂章英國管便吹得很有韻味,弦樂部亦奏得細膩。總體來說,若能改善不同聲部的平衡,增加銅管部的力量,便是一場精彩演出。

下半場的《格拉高利彌撒曲》是意外驚喜。格拉高利字母(glagolitic alphabet)是最古老的斯拉夫文字,作品帶有強烈民族主義傾向的楊納傑克,刻意避用拉丁文,改以斯拉夫文字來創作此套天主教彌撒曲。作品包含八個章節,第一、七、八章是純器樂曲,其餘則加入了四位獨唱者和合唱團。首樂章一開始是一小號旋律,聽來竟有點《小交響曲》的影子,令人會心微笑。男高音Peter Berger在上半場唱《永恒的福音》時已令人印象深刻,此時也是眾歌者中最突出的一位。其聲線恢宏響亮,情感豐沛,唱第三章「光榮領」(Slava)最後一段詞時,雄渾嗓音挺拔而出,跟合唱團、管風琴及樂隊的澎湃音量分庭抗禮。舉重若輕,就是功力。

樂團的合唱團聲線渾厚諧和,很值一讚。小時候在天主教學校唸書,被逼唱過無數遍「彌撒曲」,但楊納傑克這一首配器豐富,音色燦爛輝煌,跟實用性質的彌撒曲是兩回事。第四樂章尤其精彩:樂章長約十分鐘,歌詞第一個字(Veruju)被鑲嵌在合唱團不同聲部裡,反覆出現,如迷人的萬花筒圖案。文化中心管風琴這晚在兩首宗教音樂中皆派上用場,在《格拉高利彌撒曲》裡更有幾處獨領風騷。可惜獨奏略為平板,反而與樂團和獨唱者合奏時氣勢澎湃,能量超凡,將音樂會氣氛推至高峰。

*文章原刊於IATC網站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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