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6年9月29日 星期四

虛擬與真摯:專訪Eric Whitacre 

網絡時代,一切都出現天翻地覆的改變,聽古典樂也不例外。因著科技的普及,越來越多「窮樂迷」得以享受「中產」般的古典樂趣:隨時可以(在spotify)聽大量錄音、即時(在youtube)欣賞蕭邦鋼琴大賽直播、(在臉書)看BBC Proms的音樂會綵排和花絮.....不過論最具「網絡2.0」特質的事,則肯定是Eric Whitacre開創的「虛擬合唱團」(virtual choir)。互不認識、散落在地球不同角落的業餘歌者,共同參與演唱一首作品,並獲得數以萬計的like──虛擬合唱團可謂盡得時代精粹:全球化參與、足不出戶、網絡瘋傳。

八月中,Whitacre應「香港節慶管弦樂團」邀請來港演出,趁此機會訪問了這位爽朗健談、表明討厭特朗普的美國當代作曲家。

八十年代末在內華達大學唸書前,Whitacre是典型band仔,熱愛Depeche Mode,外型有點像Wham!主音George Michael,「那時我玩synthesiser,不懂讀樂譜,夢想是當搖滾巨星!」不過大學一年級加入合唱團後,卻彷如開了心眼,瘋狂愛上合唱曲。「第一次練習唱的是莫扎特《安魂曲》。我永遠記得,當指揮掦起手臂,一百二十人一起吸氣的剎那!大家像連成一體,有著共同理念,全心全意追求美。」

大學三年級,他寫出人生第一首合唱音樂《Go, lovely rose》,送給合唱團指揮(及其啟蒙老師)David Weller作禮物。「當團員唱出我的歌時,就像聽到我的生命出現在軀體之外,感覺太棒了!」從此他立定志向作曲,把握任何寫曲或指揮的機會,並認真在大學接受正統音樂訓練。最後他共用了七年取得學士學位,之後再於茱莉亞音樂學院完成音樂碩士;當時他的作品已廣受合唱團圈子歡迎,1997年推出首張唱片時,更登上古典銷量榜冠軍。2010年他與Decca簽約後推出《Light & Gold》,獲美國格林美「Best Choral Performance」獎。

回看來時路,Whitacre笑言當初對古典樂「一竅不通」,或許幫了他一把。「我十八、九歲時對一切規則和傳統都全然天真無知,所以我一點包袱也沒有,風格純然建立在我喜歡的東西之上,就算巴哈、披頭四、Bjork拼在一起也可以。」雖然他也有為木管樂隊、管弦樂團及電影創作音樂,但Whitacre最受歡迎的作品始終是四聲部(SATB)合唱曲,而他對和聲的獨特處理尤其令人著迷。譬如他愛用泛音列(overtone series)加上不作解決(unresolved)的四度音程,來營造星光閃爍的效果,他的二度和聲(secundal harmonies)也經常不作解決。

Whitacre笑言他對人聲有種莫名喜愛(連妻子也是女高音),因為人聲最human:「每個人的聲音都不同,是真實的自己(authentic self)。」不過有趣的是其作品的人聲有時像層層湧現的海浪,或巖洞裡的風聲,完全抹掉個體性,極具詩意。

Whitacre愛對大自然著墨。譬如1992年創作的《Cloudburst》,靈感源自他親睹的一場沙漠雷雨,歌詞是墨西哥詩人Octavio Paz的同名詩歌。「小時候我住在地廣人稀的內華達,那時常獨自一人在沙漠徒步。天空看來真大!我覺得跟大自然很接近。我的作品,有時就是想捕捉大自然的神奇。」

這次節樂團亦有演出《Cloudburst》。此曲其實很能體現Whitacre天馬行空的創意:合唱團成員除了唱,還要用手指和大脾參演。作品後半部,他們會一邊唱一邊「躂」手指(用姆指和中指摩擦發聲)或拍打大腿──若閉目傾聽,直能感受到簷前淅瀝雨聲帶來的涼意。「我最近在想,自己是怎樣找到那種聲音?我想創意就是對基礎或前設提出問題(to question the premise and the foundation)吧!譬如看見台上的合唱團,我會問:何為放著團員身體這麼多部分不用?」

擅於從根源思考問題,應該也是他七年前構想出「虛擬合唱團」的關鍵。當在Youtube看到一位樂迷穿著家居服、在家裡對著鏡頭唱出他作品《Sleep》的女高音聲部時,Whitacre忽發奇想:何不號召各地歌唱愛好者,唱出同一首歌的各個聲部,放上youtube,然後由他用剪接技術合拼成「虛擬合唱」?他隨即在博客號召人們參與這帶著玩味性質的實驗。「最初我甚至不知道念頭是否可行」,他說。沒想到「虛擬合唱團」(VC)影片感動了很多人,且在網絡瘋傳;至今VC 1的累積點擊率是五百多萬,2013年的VC 4則在眾籌成功後,得到全球近六千名歌者參與。

我很好奇,面對數千條youtube影片,水準有高有低,如何才能「製作」出聲部均稱且動聽的佳作?「人聲與樂器不同,當越多人一起唱,便越能將粗糙處磨滑。」此外,他亦會選出二、三百條,作為「核心」歌聲,其餘則以回聲呈現。

Whitacre透露現正籌備第五次VC,這次計劃更具野心。「我們想設計一個輔助歌者正確演唱的app。此外,還希望找到實質的展示空間,譬如巨型拱頂之類的場地。當人們走進來,便會被數以萬計演唱影片包圍。」為了吸引更多人參與,這次他打算寫一首兩分鐘的簡短作品。

人聲,真是世上最奇妙的樂器。它不花你一分錢,心血來潮便可「演奏」。記得Whitacre在訪問中提到,過去四次VC他都逐一觀看參加者影片,並發現一人性共通點:「我由他們開機、整理衣服開始看起,看了幾千條片後,我赫然發現,每個人一開腔唱歌,就像突然拿下平日戴著的『面具』般,露出最真摯的表情。一旦唱完了,她/他們又會戴回『面具』!」縱然Whitacre的VC因規模日大而漸變成一盤生意,少了那份興之所致的初衷,但唱歌令人坦露自己,卻是何時何地也不變的定律吧。(文章原刊於IATC Aritism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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