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5年7月31日 星期五

音樂狂迷:專訪焦元溥

一樣米養百樣人。一個音樂廳亦滋養著各式各樣的古典樂迷。大部分樂迷是「隨心型」,入場前並未聽過演出曲目,偶然會出現消化不良、睡眼惺忪情況。小部分樂迷是「hi-fi發燒型」,追求澎湃、富立體感的音色,馬勒交響曲便最合心意。另有少數樂迷,是「情感昇華型」,他們熟知演奏曲目,沉醉於其中的起伏變化,享受一場美感盛宴。尚有極少數樂迷,屬「理性分析型」,熱愛分析樂譜、了解結構、比照不同演奏家的詮釋,從中得到極大的知性喜悅。

台灣作家焦元溥,堪稱「理性分析型」樂迷的典範。

早於中學時代,他已常帶著總譜去聽音樂會,被其他音樂會常客傳為佳話。而近年讀過他幾本大部頭音樂論著的人,相信亦定必會被書中詳盡的樂曲分析嚇一跳。

譬如2010年出版的《聽見蕭邦》,便將蕭邦所有作品按種類進行結構分析,並附上名家演繹推介。「三度半音階下行一段劇力萬鈞」、「全曲在e小調和a小調之間擺盪,不到最後無法確定是何調性」、「究竟能否以『奏鳴曲式』來歸類或分析蕭邦《敍事曲》?」;這些都是典型的焦氏筆法。猶如大學教科書的寫作風格,不容易啃,但讀了一定得益。另一方面,這種風格亦反映了作者本人所採取的「進入」古典路徑:知性地「進入」。

「每個演奏者都要分析曲子,不能只靠直覺去彈......這在評論也是一樣呀,單憑印象去說別人的好壞,這不太準吧。」他自言是理性和感性兩腿齊走路,不過樂譜分析無疑是他最推崇的賞樂門徑,「多了解一首曲子,不是很愉快嗎?多知道東西總比少知道好吧。」坐在中央圖書館旁的露天茶座、臉上有點鬚根但看來很年輕的他,說得斬釘截鐵。

訪問這天,焦元溥帶點倦容,原來他剛飛越四分一個地球:在莫斯科聽了一場柴可夫斯基比賽,飛回桃園機場後旋風式返家收拾行李再飛香港,參與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主辦的「重寫我城:評論的十二種未來式」講座,然後直落接受我採訪。雖然疲憊,但說起音樂種種,卻是一貫的口若懸河。我們先由「推廣音樂」聊起。

焦元溥寫過多本音樂論著,此外也主持古典廣播節目和做音樂講座,積累大量人氣,頗能帶起台灣人聽古典的潮流。但原來他並不認為自己是在「推廣」古典,更不在乎成效。

「我做這些事時,並沒將推廣古典視作目標,所以我不也會去管成效。跟弘揚佛法一樣吧,有緣人就是有緣,沒緣的就是沒緣。你只能夠希望它被更多人接觸到,要管成效,是不可能的,不能這樣看事情。」寫音樂,只因愛音樂。話雖如此,但也有例外,「有些書,如《樂之本事》,是入門書,我想有更多人看到,所以寫法上會軟一點,但其他的書,我把作品做好就好了。」《樂之本事》去年出版後大受歡迎,已印了三刷,看來有緣人也不少。

焦不認為自己是古典推手,更自稱是「樂評逃兵」。在講座裡他提到,自從2002年開始撰寫鋼琴家訪問集《遊藝黑白》,跟不少音樂家成了朋友後,變得很難抽離地寫樂評,於是乾脆不寫。「成為朋友後更了解他們可達到什麼水平,會對他們有更高要求,這樣寫樂評對他們不公平。」

說起《遊藝黑白》,這本用了五年時間寫成的巨著,堪稱中文出版界奇葩。書按鋼琴流派分類,訪問全球五十多位知名鋼琴家,其中不乏近年曾來港演出的名家,如Jean-Yves Thibaudet、Jean-Efflam Bavouzet、Ashkenazy、Kissin、Ivo Pogorelich、鄧泰山等。

以鋼琴家為寫作題材的英文著作不少,遠的有美國著名樂評人Harold Schonberg寫於上世紀六十年代的《The Great Pianists》,點評史上不朽鋼琴家,近的有鋼琴家兼學者David Dubal十多年前寫成的《Reflections from the Keyboard》,訪問了一眾在世的鋼琴巨匠。中文出版界一直欠缺類似作品,《遊藝黑白》正好填補空缺,亦成為古典迷必備參考書。

近年也常撰文介紹古典音樂的台灣作家楊照,在《遊藝黑白》序裡,便有「焦元溥讀譜的細膩認真程度,超過我十倍百倍」之嘆謂。看看書的內容便明白。

訪問法國鋼琴家Pierre-Laurent Aimard時,焦特別關注為何此鋼琴家灌錄Ligeti的《練習曲》時,和樂譜指示不盡相同,所以其中一條問題是:「《練習曲》第一冊中的速度和譜上指示差異較多,但第二冊除第一曲外皆完全符合樂譜......為何會有這樣的差異?」

五十萬字篇幅,Q&A形式,由學習歷程談起,進而論及演奏詮譯和鋼琴學派演變的問題,細微、專門、尋根究柢,並非人人那杯茶,但絕對是難得一見的深度訪問集。尤其矚目的是,當時焦元溥才廿多歲,是少年老成之作。

書出版後,沒想到在台灣賣得不錯,比預期好得多,「我們最初想像是一年內能賣掉兩千套就算很好了。沒想到一個禮拜就賣掉了!到現在賣了大約一萬多套。以它的厚度和專業性來說,能賣這麼多是個意外。」

焦元溥透露,現正籌備《遊藝黑白》十周年版,內容將更豐富。「會加入新內容和新訪問,計劃很龐大。想在2017年出版,但現在2015已過了一半,是有點趕。」十年人事,不少年輕鋼琴家在這十年成為樂壇新寵,新版本一共會包含幾多位鋼琴家?「至少八十。搞不好的話會超過,到時有多少個就不曉得。」他賣關子地說。

很多人對古典樂敬而遠之,原因是「我聽不懂」。對此焦元溥有妙論,「其實作曲家自己也不懂呀!他剛寫完的看法,和二十年後可能全然不同。哪個階段才算是懂?」不過我最有興趣知道的是,一個如此看重樂譜分析的音樂作家,會否看不起那些沒學過樂器或樂理,單憑直觀感覺聆樂的人?兩種懸殊的「進入」路徑,有可能產生一樣的感受嗎?

「不一樣,但感受很難講......比方說我看建築,會有自己的觀點。譬如看博物館,我會看它的造型和美感,但一個建築師,他看到美感之餘,同時看到它的線是怎樣埋、中央空調如何運作、採光是怎樣等等。但回過頭來,沒有學過建築知識並不影響精彩建築給我的感動吧。但建築師可以看到更多。」他又以做菜作例子,「一個沒有學過做菜的人,跟廚師一樣覺得菜好吃。但廚師會看到更多:這個是先煮後炸,或先煮後煎......因他受過訓練的味覺更敏銳。但不是說每個人都要變成廚師。」

的確,不同的切入角度,會帶來不同的欣賞層面。不過去到最後,有真感動還是最重要--不管是知性的還是直觀的--否則聽音樂,徒然變成知識的炫耀。

焦元溥強調,並非想人人都聽古典,他反而執著於人人都找到可安一輩子身的藝術。「我是固執的相信,人會被一種藝術吸引,至於是甚麼藝術,那隨你便。你不喜歡音樂,但喜歡文學、電影或戲劇,只要找到喜歡的就可以了。若果都不喜歡,人生不是很無聊嘛?」。( U Magazine,2015年7月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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