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9年7月12日 星期五

冰封世界裡的獨行者:Glenn Gould



(一)

有一位去世三十多年的鋼琴怪傑,其怪癖之多和琴藝之高,在他生前死後,都是人們熱衷談論的。

先說怪癖。他彈琴時總是攣弓蝦米,頭垂得低低的,鼻子幾乎碰到琴鍵。他永遠坐在同一張由父親手造的小木椅上演奏,就算破爛了也不更換。錄音時,他會不自覺地跟著旋律哼唱,所以留下的鋼琴錄音裡,都隱約聽見一把喃喃吟哦的鬼魅男聲。此外,無論春夏秋冬他都會穿著厚大衣。他長期為自己處方各種藥物、經常看醫生、討厭正常社交、絕不與人握手,但喜歡半夜打電話給熟朋友,熱烈討論自己感興趣的話題,或播放新近灌錄的作品給對方聽。

有人認為這些怪癖是刻意經營的,以製造突出形象。已過世的學者Edward Said便認為,他是「quite consciously set about making himself interesting and eccentric」(有意識地令自己看來有趣和怪雞)。不過今天回看這位仁兄的怪癖,我們很容易聯想到心理疾病,譬如阿氏保加症(聰明版自閉症)。所謂「怪癖」,很可能是他無法自控的病徵。

時至今日,他仍是個被gossip對象。但隨著肉身化作塵土,我相信,未來人們念念不忘的絕非其古怪行徑,而是他留下的偉大錄音。就像誰也不會在乎蕭邦曾經因為情傷,傻呼呼地跟情史一大籮的強勢女子George Sand走在一起;我們只記得他和Sand在Majorca過冬時寫下《廿四首前奏曲》(Op. 28)。

不過這或許不是很好的類比,因為怪傑認為蕭邦的音樂是垃圾。I don’t think any of the early romantic composers knew how to write for the piano. 他這樣說過。

鋼琴怪傑的另一「怪」,是其叛逆精神。他堪稱「一曲成名」的典範,在廿三歲那年他灌錄第一張唱片,彈了一首乏人問津的巴哈作品《Goldberg Variations》。

當時人們的共識是:巴哈的鍵盤作品,應該用羽管鍵琴(harpsichord)來彈才對,用鋼琴彈是不入流的。但怪傑的唱片推出後大受歡迎,這個共識迅即變得不入流。怪傑的演奏速度驚人,充滿迷人樂思和爆發力,將複調音樂演繹得活潑多姿,一掃巴哈向來的沉重單調;人們更發現用鋼琴彈巴哈鍵盤作品,比羽管鍵琴更好!一個全新的鋼琴巴哈時代於焉誕生。

但故事未完。1955年的錄音成了很多樂迷心中的終極版本,然而怪傑卻不願被「昨日的我」縛死。1981年,即他猝死前一年,他再度走進錄音室,用全然不同的速度和演繹方式,重錄《Goldberg Variations》。

人們在錯愕中聽著兩個迥異的版本,有些人無法接受,有些人十分喜歡,但大家都同意:他確是個叛逆不覊的奇才。

這位特立獨行的鋼琴怪傑,就是加拿大出生的Glenn Gould(1932–1982)。CBS唱片公司推出新版《Goldberg Variations》不到一個月,Gould便因中風逝世,享年五十歲。此曲竟是他的起點和終點,有如畫了個圓。世事的確奇妙。

(二)

一曲成名後,Glenn Gould到處演奏,大受歡迎,但九年後,他選擇離開舞台,沉醉於製作廣播和電視節目,但仍繼續灌錄唱片。

於盛年停止公開演奏,除了害怕群眾,也因為他是極少數讚賞「recording」多於「live concert」的音樂家。大部分演奏家在錄音時會失去「光彩」,所以他們喜歡live演出,但Gould卻相反,他推崇「錄音是一種藝術形式」。他認為,音樂會令演奏者變成「雜耍員」(a vaudeville performer),只顧著取悅觀眾,反而在錄音室裡了無干擾,才足以成就真藝術。

很難說他是否真心相信這論調,但毫無疑問他是個「control freak」(控制狂),錄音後可無限次作剪接,正好滿足他控制一切的怪奇心理。他的不少錄音都是親自操刀剪接的。

Glenn Gould就是如此奇特而不顧世人眼光的異士。他在廿五年後重錄《Goldberg Variations》,也是大出人們意表的事。

Gould絕少重錄一首樂曲。他講過:「如果你沒什麼新的東西想說,又何必費神錄一首作品(If you haven’t got something new to say in a recording, don’t bother saying it)。」當他重錄《Goldberg Variations》,等於向世人表示:「我有新嘢要講!」而這「新嘢」也非常明確;在經歷半生後,他對巴哈有了一種更内在的、更精神性的領悟。

1981年版除了有錄音,還有錄像,由紀錄片導演Monsaingeon全程拍下Gould在錄音室演奏《Goldberg Variations》的情形,今天在Youtube仍可找到此影片。 其實Glenn Gould不是彈什麼也行的。他彈古典時期作品,可以是一場災難。譬如1962年,他與著名指揮家伯恩斯坦合作,演奏布拉姆斯第一鋼琴協奏曲,伯恩斯坦便因無法苟同Gould極慢速的彈法,卻又改變不了他,於是在音樂會開場前向觀眾作了一段「免責聲明」,撇清和這場演出的關係;是為音樂史上最著名的指揮家與獨奏家不和的「醜聞」。

但Glenn Gould彈巴哈,直如天賴般通透明亮。各個聲部獨立跳脫,同時交織出一個和諧整體,任何巴哈迷都會一聽傾心。美國樂評人Harold Schonberg曾如此形容:
Gould’s Bach interpretations made the music sound different- different in tempo, in phrase, in dynamics, in conception…It was an original mind that worked on a different set of premises and principles from other pianists.
縱然有些音樂家(如Alfred Brendel)極度痛恨Glenn Gould的eccentric,但一般樂迷卻視他如神;過去三十多年唱片公司從沒停止推出Glenn Gould的「新唱片」,就是明證。

1981年版本,並非所有人的那杯茶。有人批評此版本太刻意求工,少了一份坦率自然。但我比較1955年和1981年兩個版本,卻得出另一結論:舊不如新。我覺得舊版本有種上氣不接下氣的促逼感,新版本則成熟平衡,而且因速度慢更能品味當中細節。

若要二選一,我絕對是「1981年派」。

同一份譜,可有千萬種演繹,和千萬種你愛或恨某種演繹的理由。古典音樂就是如此奇妙。

記得第一次聽聞Glenn Gould大名,是唸大學時在國際電影節看的一齣紀錄片《顧爾德三十二面體》(Thirty two short films about Glenn Gould)。當時還不知Glenn Gould何許人,直至某次聽了他1955年的《Goldberg Variations》錄音,才知「掘到寶」了;很多年後,再聽他1981年的錄音時,則大有「天外尚有天」之嘆。

巴哈是寫複調音樂的高手,《Goldberg Variations》由兩段詠嘆調和三十段變奏組成,這些變奏便包含多種複調形式,好像卡農(Canon)、小賦格(Fugette)等,演奏者須擁有處理多條並行旋律線的高超能力,才能將這些對位音樂彈得瀟灑靈動,否則便變成一堆枯燥乏味、不知所云的音符。Gould新版本跟舊版本的最大不同,是將三十二個段落連貫處理,以及大大減慢了速度。一開始的詠嘆調,Gould以極緩速度奏出,共用了2分54秒,比1分52秒便完事的1955年版長了足足一分鐘! 速度改變,令詠嘆調呈現的情感也全變了。舊版本的詠嘆調,予人溫馨甜美、輕盈灑脫之感。新版本卻透出幽幽傷感,彷彿在一個冰天雪地的純白世界裡,有一個人,踏著冷硬清脆的冰封道路,緩步而行。天地間,只剩下這個人。

但當中沒有絲毫孤單寂寞,一片純粹澄明。

兩個版本,彷彿兩個不同時間點的Glenn Gould寫照。1955年版,是一個廿三歲的意氣風發青年,有點心浮氣躁,但活力充沛,光芒萬丈。1981年版,是一個預感自己行將死去(Gould曾預言自己五十歲死)的中年藝術家,飽受生理和心理病折磨,形容枯槁,欲投身最時尚的廣播藝術,卻矛盾地渴望獨處,渴望擁有徹底封閉的自我空間。

Glenn Gould彈奏《Goldberg Variations》(1981年版本):

原文刊於medium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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