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6年2月26日 星期五

孤獨的靈魂 黃家正



訪問黃家正,聽他說得最多的兩句話是:「我是一個孤獨的靈魂。」和「其實我真係好叻。」自從由美國學成歸來,不少人認為他已不再是當年那個自命不凡、目空一切的「天才憤青」,人圓滑世故多了。不過就憑這兩句話,我相信他的本質沒變:26歲的黃家正,仍然是個好叻但孤獨的音樂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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訪問那天,黃家正(KJ)姍姍來遲,一身全黑打扮,臉上略有倦容,左手掌戴著黑色定型手箍。原來早兩天練琴時,他於樂句完處大幅度揮動雙手,不慎撞到琴邊桌角--猶幸是小傷,沒有骨折,但左手卻要按醫生囑咐休息一周以上。

手掌受傷,是鋼琴家夢魘,加上「指魔俠獨奏會」即將舉行,練琴日程不免受影響。不過KJ顯出一貫的淡定,還笑言因禍得福:「都幾得意,淨練右手俾到我新嘅睇法。」原來對很多人來說是極尋常的練習法,KJ從未試過,「我一開始學琴已習慣左右手一齊彈,未試過分手練......其實左手都唔需要練,因為已經好熟,淨練右手仲好。」

不期然想起莊子故事:大鵬一飛萬里,從不知麻雀在樹枝間彈彈吓是什麼回事.....KJ或許也像大鵬,總在不經意間閃露鋒芒,因為他和周遭的麻雀本份屬不同層次。

世上愛認叻的人,或可分為兩類。一種如電視台那位,自吹自擂只為贏取注目;第二種如KJ,自我褒獎乃因真心相信自己與眾不同--所以你會不覺得他討厭,反而感受到一種難逢敵手的落寞。

初中已考獲鋼琴八級和演奏級的黃家正,本是羅乃新私人學生,十四、五歲時停學兩年,改拉小提琴,因「學鋼琴很孤獨,小提琴則有很多團隊活動,開心得多。」不過很快他發覺自己來到學習頂峰,「再上唔係好natural」,於是重回鋼琴懷抱,改為師從郭嘉特,兩年後,赴笈美國印地安納大學唸音樂。

有如時間錦囊般,張經緯拍攝的紀錄片《音樂人生》(2009),將敏感早慧、叛逆高傲的童年和青年黃家正,封存於銀幕。可以想像,曾在鏡頭前揚言用校際音樂節錦旗擦屁股的他,發現大學裡的音樂學生不少也是胡裡胡塗時,會多失落。「唸音樂學位,不過是用錢去買時間,在幾年裡增進音樂知識和技巧,然後變成專業音樂家。但唸音樂沒特定出路。很多人畢業後搵唔到工,便繼續唸master,希望有機會audition,或者繼續讀上去做教授。但我唔覺得讀咗master會叻啲或彈得好啲,也清楚自己不想做教授。這代表我只有三年讀bachelor,所以要好清晰知道應該點樣讀。」第二年他決定停學一年回港,用一年時想清楚,「如果唔係時間好快過咗,我人生就係咁樣。」返美後他調整心態,如海綿般吸收、學習,「譬如最後兩年,我每周都在studio class演奏一首新歌,其他人可能一個semester先彈兩次。」

兩年多前回港,KJ創立Music Lab,主力推廣本土音樂家的演出。今年更上層樓,以網上眾籌方式籌得五萬元,推出「本地薑音樂節」。由KJ自己擔獨奏大旗的《指魔俠-火拼時速》(Fingerman: Fast & Difficult),是音樂節重頭戲。

驟看宣傳語句(亂世指魔,技驚四座)和演出曲目(Liszt《Mephisto Waltz》、Horowitz改編的《Carmen Variation》、Volodos改編的《Turkish March》等),你或有「呢係友又喺度搞gimmick」之嘆?那麼你已墜進KJ設計的「圈套」了。「其實我係自嘲緊。指魔俠意念來自《飛鳥俠》。電影用superhero來mock番superhero,這場音樂會副題是『fast and difficult』,我intentionally希望別人以為我只是炫技、譁眾取寵,甚至好commercial。但音樂會中我會加插彈一堆歌,如舒伯特的《樂興之時》(Musical Moment,即大家熟知的「我個名叫麥兜兜......」)。借著這種對比,我想帶出一個訊息:Why are we here to listen to music?」

的確,太多人是用眼睛「聽」音樂,飛舞的手指、誇張的肢體語言,凌駕了音樂本身。KJ說會在音樂會要求觀眾投票,揀選想聽什麼,「他們要二選一:一首是我有生以來彈過技巧性最難的,一首是音樂性最難的。」兩首樂曲分別是Stravinsky的《Petrushka》和蕭邦的《Polanaise Fantasie》。「我諗到時觀眾都會幾shock!因為無論點揀佢都係mock緊佢自己。如果我場音樂會叫『樂興之時:黃家正獨奏會』,無人會嚟,係咪先?所以點都係mock緊佢自己。」如此,豈非迫觀眾埋牆?「當然。For me, it's funny!我性格就是愛迫人埋牆,每個朋友都如此告訴我。」

姑勿論黃家正琴藝是否了得,但會動腦筋搞一場「後設」古典音樂會,香港恐怕前無古人。「仲有一個自嘲位:『不錯,連我也要講包裝』。某程度上,我叫自己做指魔俠,已是自嘲。」想出如此過癮的音樂會,KJ毫不掩飾內心的自豪,「其實我真係好叻。」

KJ批評音樂會gimmick化,但他並不抗拒gimmick,重點是勿忘名氣只是助緣,「My path doesn't depend on my fame. My career depends on my ability as an artist.」但他不能忍受循規蹈矩。他的最新搞作,是在臉書做live broadcast:逢周五是四小時的個人表演,內容包括分享彈琴心得、隨興演奏等,觀眾更可「點歌」;周六則找嘉賓一起jam嘢,彈chamber。KJ應該是全港首個做臉書live的古典音樂家,而試做的反應也相當好,「我發現很多香港人周五六晚沒事幹。這裡有很多孤獨靈魂,包括我自己。」

其實去年他已想錄video放上臉書,後來有位學生(TVB藝員)用臉書直播講鬼故,給了他靈感,「申請了兩次才成功,上周二approve後當晚即刻試做。」臉書直播的magic是觀眾在何處看、看多久都無拘。KJ坦言,「我鐘意做一些只有我才做到的事,彈四個鐘唔係好多人做到,要有魄力和charisma,仲要有嘢講,譬如我講Brahms、Schubert和Chopin的C# minor有何不同,我會彈出嚟,會分析點解Brahms難彈......鍾意一樣嘢,仲要有能力去講和demonstrate出嚟,這是我的true talent。」他打算全年都做這件事,「我有好多嘢可以講。大學時我很愛寫notes,關於彈琴技巧、音樂等,求其一頁都可以講好耐。」

在臉書share音樂想法,KJ認為其實是share俾自己,「透過互動,看見自己。臉書setting也是如此,share俾自己睇,但又覺得有人睇緊......這是一種self deception,覺得好多人睇到好開心,其實nobody cares, trufully nobody cares about my life.」想有人看又不覺得有人在看,孤獨又想得到認同,非常黃家正。

問KJ,如果不做鋼琴家,會想成為哲學家嗎?「我唔覺得自己好philosophical。哲學太pretentious了。不過這兩天我在想:如果我的手真的毁了,我可以去做其他嘢。因為『我一定要彈琴』這件事,是個咀咒,佢curse我一世。」太有天份,不去認真發展好像很折墜;這是沒有天份的普通人很難體會的事吧。

「我希望未來去到一個位,彈唔彈都無所謂,但現在我一定要彈。我常想像,不用彈琴的話,可release my other talents,可能我end up會較快樂。」不過現實是青春歲月已獻給鋼琴,而人生無take two。KJ因《音樂人生》而廣為人識,這紀錄片也著實為他打好了觀眾基礎。那如何看當年的自己?「覺得好搞笑,呢條友咁都得!這是我的標準答案。But I try not to judge what I was......發生咗就係發生咗。」會否後悔當年未夠成熟的言行被紀錄在案?「不會。我永遠不會被那齣紀錄片打倒。」他甚至還有點慶幸這條片的存在,因為這成了一種推動力,令他努力live up to當年的自我誇耀,「現在,已沒有人會笑我了。」(U Magazine,2016年2月18日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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